人 物
曾 皓——在北平落戶的舊世家的老太爺,年六十三。
曾文清——他的長子,三十六。
曾思懿——他的長媳,三十八九。
曾文彩——他的女兒,三十二歲。
江 泰——他的女婿,文彩的丈夫,一個老留學生,三十七八。
曾 霆——他的孫子,文清與思懿的兒子,十七歲。
曾瑞貞——他的孫媳,霆兒的媳婦,十八歲。
愫 方——他的姨侄女,三十上下。
陳奶媽——哺養曾文清的奶媽,年六十上下。
小柱兒——陳的孫兒,年十五。
張 順——曾家的仆人。
袁任敢——研究“人類學”的學者,年三十八。
袁 圓——袁的獨女,十六整。
“北京人”——在袁任敢學術察勘隊里一個修理卡車的巨人。
警 察
壽木商人 甲、乙、丙、丁。
地 點
第一幕——中秋節。在北平曾家小花廳里。
第二幕——當夜十一點的光景,曾宅小花廳里。
第三幕——離第一幕約有一月,某一天,深夜三點鐘,曾宅小花廳里。
第一幕
中秋節,將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舊宅的小花廳里,一切都還是靜幽幽的,屋
內悄無一人,只聽見靠右墻長條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蘇鐘遲緩低郁地邁著他“嘀嗒嘀
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養的白鴿成群地在云霄里盤旋,時而隨著秋風吹下一片
冷冷的鴿哨響,異常嘹亮悅耳,這銀笛一般的天上音樂使久羈在暗星星的病人也不禁抬起
頭來望望:從后面大花廳一排明凈的敞窗望過去,正有三兩朵白云悠然浮過蔚藍的天空。
這間小花廳是上房大客廳和前后院朝東的廂房交聚的所在,屋內一共有四個出入的
門路。屋右一門通大奶奶的臥室,門前懸掛一張精細無比的翠綠紗簾,屋左一門通入姑奶
奶——曾文彩,嫁與留過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門前沒有掛著什么,門框較小,也比
較骯臟,似乎里面的屋子也不甚講究。小花廳的后墻幾乎完全為一排狹長的紙糊的隔扇和
壁櫥似的小書齋占滿。這排紙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側門,占有小花廳后壁三分之二的地
位。門檻離地約有一人,踏上一步石臺階,便邁入門內的大客廳里。天色好,這幾扇狹長
的紙湖隔扇也完全推開,可以望見上房的氣象果然軒豁寬暢,正是個“曾經盛極”一時的
大家門第。里面大客廳的門窗都開在右面,向著院的門大敞著,露出庭院中綠蔭蔭的棗樹
藤蘿和白楊。此時耀目的陽光通過客廳里(即大客廳)一列明亮的窗子,灑滿了一地,又
返射上去,屋內陰影浮沉,如在水中,連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脫落的藻
飾也在這陽光的返照里熠熠發著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觀眾眼目的小花廳確有些昏暗。每
到“秋老虎”的天氣,屋主人便將這大半壁通大客廳的門扇整個掩閉,只容左后壁小書齋
內一扇圓月形的紗窗漏進一些光亮,這半暗的小花廳便顯得蔭涼可喜。屋里老主人平日不
十分喜歡離開后院的寢室的,但有時也不免到此地來養息。這個書齋居然也有個名兒。門
額上主人用篆書題了“養心齋”三個大字的橫匾。其實它只是小花廳的壁櫥,占了小花廳
后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廳的耳室。書齋里正面一窗,可以望見后院
老槐樹的樹枝,左面一門(幾乎是看不見的)正通后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爺的寢室。這耳室
里沿墻是一列書箱,里面裝滿了線裝書籍,窗前有主人心愛的楠木書案,紫檀八仙凳子,
案放著筆墨畫硯,磁器古董,都是極其古雅而精致。這一代的主人們有時在這里作畫吟詩,
有時在這里讀經清談,有時在這里卜卜課,無味了就打瞌睡。
講起來這個花廳原是昔日一個談機密話的地方。當著曾家家運旺盛的時代,賓客盈
門,敬德公,這位起家立業的祖先,創下了一條規矩:體己的親友們都照例請到此地來坐
候,侍到他朝中歸來,或者請人養心齋來密談,或者由養心齋繞到后院的簽押房里來長敘,
以別于在大客廳候事的后生們。那時這已經鬢發斑白的老翁還年青,正是翩翩貴胄,意氣
軒昂,每日逐花問柳,養雀聽歌,過著公子哥兒的太平年月。
如今過了兒十年了,這間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孫們聚談的所在。因為一則家世的光輝
和祖宗的遺愛都仿佛集中在這塊地方,不肖的子孫縱不能再像往日敬德公那樣光大門第,
而緬懷已逝的繁華,對于這間笑談坐息過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
再則統管家務的大奶奶(敬德公的孫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邊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
離不開這個地方。加以這問房屋四通八達,蓋得十分講究。我們現在還看得出棟梁上住日
金碧輝煌的痕跡。所以至今雖然家道衰微,以至于連大客廳和西廂房都不得已讓租與一個
研究人類學的學者,但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輕易讓外人居用。這是曾家最后的一座堡
壘。縱然花園的草木早已荒蕪,屋內的柱梁亦有些退色,墻壁的灰砌也大半剝蝕,但即便
處處都像這樣顯出奄奄一息的樣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中勉強掙扎、抵御的。
其實驀一看這間屋子決不露一點寒傖模樣。我們說過那沉重的蘇鐘就裝璜得十分堂
皇,鐘后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與屋之間也有玻璃窗)
里面深掩著杏色的幔子,——大奶奶的脾氣素來不肯讓人看見地在房里做些什么——仿佛
鎖藏著無限的隱秘。鐘前橫放一架金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傳下來為子孫下定的東西。兩
旁擺列著盆景蘭草和一對二十年前作為大奶奶陪嫁的寶石紅的古瓶。條案前立一張紅木方
桌,有些舊損,上面鋪著紫線毯,開飯時便抬出來當作飯桌。現在放著一大盤冰糖葫蘆,
有山渣紅的,紫葡萄的,生荸薺的,胡桃仁的,山藥豆的,黑棗的,梨片的,大紅橘子瓣
的,那鮮艷的顏色使人看著幾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兩三把椅子和一只矮凳,擦得
都很潔凈。左墻邊上倚一張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門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
幾只綠絹包好的鼻煙壺,兩三本古書。當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魚在水藻里悠然游漾,
桌前有兩三把個沙發,和一個矮兒,大約是留學生汪泰出的主意,擺的較為別致。這面墻
上懸掛一張董其昌的行書條幅,裝裱頗古。近養心齋的墻角處是一張素錦套著的七弦琴,
橙黃的絲穗重重的垂下來。后面在養心齋與通大客廳的隔扇之間空著一塊白墻,一幅淡遠
秀勁的墨竹掛在那兒,這看來似乎裝裱得不久。在這幅竹子的右邊立一個五尺高的烏木雕
龍燈座,龍嘴銜一個四方的紗燈,燈紗是深藍色的,畫著彩色的花鳴。左邊放一個白底藍
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料插了十幾軸畫,缸邊放兩張方凳,凳上正擱著一只皮箱虛掩
著箱蓋。
屋內靜悄悄的,天空有斷斷續續的鴿哨響。外面長胡同里仿佛有一個人很吃力地緩
緩推著北平獨有的單輪水車,在磷磷不平的石鋪的狹道上一直是單調地“吱扭扭,吱扭扭”
地呻嘶著。這郁塞的輪軸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中間偶爾夾雜了挑擔子的剃頭師傅
打著“喚頭”(一種熟鐵做成巨鑷似的東西,以一巨釘自鑷隙中打出,便發出“ち■兒、
ち■兒”的金屬音)如同巨蜂鳴唱一般嗡嗡的聲音。間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爛舊的喇叭
“唔吼哈哈”地吼叫,沖破了單調的沉悶。
屋內悄然無人,淡琥珀色的宮瓷盆內蓄養著素心蘭,靜靜散發著幽香,微風吹來,
窗外也送進來桂花甜沁沁的氣息。
〔半晌。
〔遠遠自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曾大奶奶和張順,他們勿匆穿過大花廳,踱入眼
前這間屋子。張順,一個三十上下的北平仆人,恭謹而又有些焦的地隨在后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來的女人。自命知
書達禮,精明干練,整天滿臉堆著笑容,心里卻藏著刀,虛偽,自私,多話,從來不知自
省。平素以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圍的人都是謀害她的狼鼠。嘴頭上總嚷著“謙忍為
懷”,而心中無時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處處思量著“不能栽了跟頭”。一向是猜忌多疑
的,還偏偏誤認是自己感覺的敏銳:任何一段談話她都像聽得出是惡意的攻訐,背后一定
含有陰謀,計算,成天戰戰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權詐詭秘的空氣中勾心斗角。言辭間盡
性矯揉造作,顯露她那種謙和,孝順,仁愛⋯⋯種種一個賢良婦人應有的美德,藉此想在
曾家親友中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但這些親友們沒有一個不暗暗憎厭她,狡詐的狐貍時常
要露出令人齒冷的尾巴的。她絕不仁孝(她恨極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爺),還夸口是稀見的
兒婦,貪財若命,卻好說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簡直成了癖性,而偏愛贊美自己的口
德,幾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總在人前嘆惜自己待人過于厚道。有人說她陰狠,又有人
說她不然。罵她陰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懷不知多么偏狹詭秘;看她不然的,是諒她
膽小如鼠,怕賊,怕窮,怕死,怕一切的惡人和小小的災難,因為瞥見墻邊一棵弱草,她
不知哪里來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絕了根苗,而遇著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
稱贊自己的涵養。總之,她自認是聰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負的人;只可惜錯嫁在
一個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個婦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
點斜。寬前額,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齒向前暴突,兩條烏黑的細眉像刀斬一般地涂得
又齊又狠。說話時,極好暗窺看對方的神色,舉止言談都非常機警。她不到四十歲的模樣,
身體已經發胖,臉上仿佛有些浮腫。她穿一件淺黃色的碎花旗袍,金繡緞鞋,腋下系著一
串亮閃閃的鑰匙,手里拿著賬單,眉字間是惱怒的。
張 順 (賠著笑臉)您瞅怎么辦好?大奶奶?
曾思懿 (嘴唇一努)你叫他們在門房里等著去吧。
張 順 可是他們說這賬現在要付——
曾思懿 現在沒有。
張 順 他們說,(頗難為情地)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