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雷雨》曾受到許多批評一樣,《日出》也曾遭到不少嚴厲的質疑。諸如作品的真實性問題、喜劇因素問題、第三幕(寶和下處)的安排是否合理的問題,以及“突擊了‘現象’而忘記了應該突擊的‘現實’”,“沒有把筆鋒直接指向造成一切黑暗和罪惡的根源的帝國主義”等等,最后的焦點,集中在了從《雷雨》到《日出》的變化,是作者的進步還是退步的關鍵問題上。這是一個仍然可以進行再探討的問題。一個得到了多數人認同的意見是:曹禺的這次“試探一次新路”的努力,不僅是成功的,而且具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人 物
陳白露——在××旅館住著的一個女人,二十三歲。
方達生──陳白露從前的“朋友”,二十五歲。
張喬治——留學生,三十一歲。
王福升——旅館的茶房。
潘月亭——××銀行經理,五十四歲。
顧八奶奶——一個有錢的蠕婦,四十四歲。
李石清——××銀行的秘書,四十二歲。
李太太——其妻,三十四歲。
黃吉三——××銀行的小書記。
黑三(即男甲)——一個地痞。
胡四——一個游手好閑的“面首”,二十七歲。
小東西——一個剛到城里不久的女孩子,十五六歲。
(第三幕登場人物另見該幕人物表內)
時 間 早 春
第一幕在××旅館的一間華麗的休息室內。
——某日早五點。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當日晚五點。
第三幕在三等妓院內。
——一星期后晚十一時半。
第四幕景同第一幕。
——時間緊接第三幕,翌日晨四時許。
第一幕
是××大旅館一間華麗的休息室,正中門通雨道,右——左右以臺上演員為準,與
觀眾左右相反——通寢室,左通客廳,靠后偏右角劃開一片長方形的圓線狀窗戶。為著窗
外緊緊地壓貼著一所所的大樓,所以雖在白晝,有著寬闊的窗,屋里也嫌過于陰暗。除了
在早上斜射過來的朝日使這間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見不著一線自然的光亮的。
屋內一切陳設俱是畸形的,現代式的,生硬而膚淺,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給人
舒適之感。正中文著煙兒,圍著它橫地豎地擺著方的、圓的、立體的、圓錐形的個凳和沙
發。上面凌亂地放些顏色雜亂的座墊。沿著那不見棱角的窗戶是一條水浪紋的沙發。在左
邊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張小幾,上面放著些女人臨時用的化妝品。墻上掛著兒張很荒唐
的裸體畫片,月份牌,和旅館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報紙,畫報,酒瓶和煙蒂頭。在沙
發上,立柜上擱枚許多女人的衣帽,圍巾,手套等物。間或也許有一兩件男人的衣服在里
面。食柜上雜亂地陳列著許多酒瓶,玻璃杯,暖壺。茶碗。右角立一架閱讀燈,燈旁有一
張圓形小幾,嵌著一層一層的玻璃,放些煙具和女人愛的零碎東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
之類。
(正中懸一架銀熠熠的鐘,指著五點半,是夜色將盡的時候。幕開時,室內只有沙發
旁的閱讀燈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黃慢幕垂下來,屋內的陳設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
惡和凌亂還藏在黑暗里。
(緩慢的腳步聲由甬道傳進來。正中的門呀的開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進來擰開中
間的燈,室內豁然明亮。陳白露走進來。她穿著極薄的晚禮服,顏色鮮艷刺激,多褶
的裙據和上面兩條粉飄帶,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發際插一朵紅花,烏黑的頭發燙
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際。她的眼明媚動人,舉動機警,一種嘲諷的笑總掛在嘴
角。神色不時地露出倦怠和厭惡;這種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種飄泊人特有的性質。她愛
生活,她也厭惡生活,生活對于她是一串習慣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實的感情的慰藉。
這些年的飄泊教聰明了她,世上并沒有她在女孩幾時代所幻夢的愛情。生活是鐵一般
的真實,有它自來的殘忍!習慣,自己所習慣的種種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
使你即使怎樣羨慕著自由,怎樣憧憬著在情愛里偉大的犧牲(如個說電影中時常夸張
地來敘述的),也難以飛出自己的生活的狹之籠。因為她試驗過,地曾經如一個未經
世故的傻女孩子,帶著如望萬花筒那樣的驚奇,和一個畫兒似的男人飛出這籠;終于,
像寓言中那習慣干金絲籠的鳥,已失掉在自由的樹林里盤旋的能力和興趣,又回到自
己的丑惡的生活圈子里。當然地并不甘心這樣生活下去,她很驕傲,她生怕旁人刺痛
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著有一天幸運會來叩她的門,她能意外地得一筆財
富,使她能獨立地生活著。然而也許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門聲突然在深夜響了,她走
去打開門,發現那來客,是那穿著黑衣服的,不做一聲地走進來。她也會毫無留戀地
和他同去,為著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樂畢竟總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
永不會放開人的。
(她現在拖著疲乏的步向臺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蓋著嘴,打了個呵欠。
陳白露 (走了兩步,回過頭)進來吧!(擲下皮包,一手倚著當中沙發的靠背。蹙著眉,脫
下銀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氣息,一面快意地揉撫著自己尖瘦的腳。真地,好容易到了家,
索性靠在柔軟的沙發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發現背后的那個人并沒有跟進來。她套
上鞋,倏地站起,轉過身,一只腿還跪在沙發上,笑著向著房門)咦!你怎么還不
進來呀?(果然,有個人進來了。約莫有二十七八歲的光景,臉色不好看,皺著眉,
穿一身半舊的西服。不知是疲倦,還是厭惡,他望著房內亂糟糟的陳設,就一言不發地立
在房門口。但是女人誤會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驚疑的神色)走進來點!
怕什么呀!
方達生 (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這屋子沒有人吧?
陳白露 (看看四周,故意地)誰知道?(望著他)大概是沒有人吧!
方達生 (厭惡地)真討厭。這個地方到處都是人。
陳白露 (有心來難為他,自然也因為他的態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樣?住在這個地方
還怕人?
方達生 (望望女人,又周圍地嗅嗅)這幾年,你原來住在這么個地方!
陳白露 (挑釁地)怎么,這個地方不好么?
方達生 (慢聲)嗯——(不得已地)好!好!
陳白露 (笑著看男人那樣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脫衣服?
方達生 (突然收斂起來)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話來)是的,我沒有脫,脫衣服。
陳白露 (笑出聲,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沒有脫。我問你為什么這樣客氣,不肯自己脫大衣?
方達生 (找不出理由,有點窘迫)也許,也許是因為不大習慣進門就脫大衣。(忽然)嗯——是不是這